宫巷窄且深幽。
巷子两边的高墙隔出了两方世界, 一边是热热闹闹的掖庭, 宫里人口最密集的地方,另一边是秘狱,每天只有正午前后才会有几缕光线投注之所。
凌贤妃起初的时候住过掖庭, 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宫殿,秘狱是从来没有踏足过的。
原来,冬天的时候这里是这么的冷。
纵然被贬为庶人, 凌贤妃的待遇也比一般犯罪的宫婢们强些。她有自己的房间, 一日三餐也按时按点的给,只是房门总是锁上的, 也没有人跟她说话。
家俱都是全的,只是样式老旧, 笨重而有损毁。掉了漆的妆台上不知哪一任的主人留下了一面铜镜, 拭去灰尘,发现已经锈得照不清影子了。衣柜的两扇门还在, 铰链已经变形, 柜门直往下掉。床上的被褥也是有的,已经发黑发暗,冷硬如铁, 帐幔也朽坏了。
炭盆自然是没有的, 更不要讲究烧的什么炭, 有没有“炭气”了。凌贤妃裹着散发着霉败气息的旧被窝在榻上, 一步也不想下来。下床也没有用, 屋子里更冷, 三餐虽然有,每餐也只有一碗掺了豆子的饭配一碗蒸干菜,送到的时候已经冷了,想喝口热水也讨不到。粗砺的食物磨伤了娇嫩的咽喉,没有滋味的干菜难以下咽。
并非秘狱故意苛待她,秘狱本身就是这样的。大冬天的,谁给一个犯了罪的庶人弄新鲜瓜果、烧热水去狱吏自己都没有这样的好待遇。
当年被她坑到秘狱里的人,也都是过的这样的日子吗
不我绝不要与那些斗败了的丧家之犬一样的下场我与她们是不一样的。
凌贤妃到现在还无法窥得案件的全貌,也因此,她有了各种的猜测、还对桓琚抱有各种期望。毕竟他们一起养育了四个子女,毕竟他们一起度过了那么多欢乐的时光,不是吗何况,徐国夫人投毒,此事肯定不能善了,则皇后必须也要受到牵连。没有了这对母女使坏,她在后宫人缘也不差,许多人是靠着她的推荐、维护得蒙圣宠的,凌贤妃认为自己还有翻盘的机会的。
你们等着,等我出去了一定不让你们好过凌贤妃暗暗发誓,出去之后再不给对手一丝一毫的机会,哪怕与东宫联手也在所不惜。比起东宫,昭阳殿才是吃人的妖魔。
光线暗了下来,每天明亮的时光总是那么的短暂,凌贤妃暗暗琢磨要如何才能向圣人递一句话出去呢可恨这群贼,竟将我身上的金银统统搜了去,连一丝贿赂也拿不出来了。
她不知道,一分一毫的金银也不给她留下是因为徐国夫人抢先吞金自杀,看守她的人怕她也跟着死了,才特意搜刮的。
圣人一定会想起我来的,一定会有人向圣人提起我的。凌贤妃是那样的笃信。
整个屋子最牢固的一样装饰门被叩了两下,凌贤妃一惊,急切地从床上跳了下来,才走两步又止住,重理了一下身上的装束。数日没有更换衣物,她已经十分狼狈了,仍然尽自己所能地修饰了一下。
凌贤妃低声问道“谁”
来人比她更小心,低声说了一句“凌庶人”
听到这个称呼,凌贤妃兜头被泼了一盘冷水,强稳住心神,悄悄趴着门板低声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来人比她还要心急,匆匆地说“皇后娘娘让奴婢来告诉你,令尊令堂已经伏诛,二王虽不得返京、圣人也不看他们的奏本,却没有被追索问罪。两位公主也在安心学礼仪。都很好。”
这叫都很好凌贤妃一跤跌坐在了地上,外面脚步声匆匆又远去了,没有给她追问的机会。
不皇后居然安然无事凌贤妃旋即想到了重点,她居然没有死太子是做什么吃的居然让杀母仇人如此逍遥圣人呢居然就任由皇后胡作非为
凌贤妃在冰冷的地上坐了很久,狱吏送来晚饭,看到她仍然坐在地上,将托盘往桌腿长了蛛网的桌子上一放,将凌贤妃搀了起来“您坐在地上干什么呢仔细别冻坏了。”
凌贤妃一把攥住了这个宦官的胳膊“我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狱吏吱唔两声,凌贤妃将仅剩的一方销金帕取了来给他“这个也不能说吗”
狱吏左右瞄瞄,嗖地将帕子塞进了自己的袖子里,动作快得带出了残影。将帕子藏妥了,狱吏才说“嗐,您也别太难过了,人都已经死了,难过也没有用了,好在儿女都还在。”
“究竟是什么罪名”
狱吏念在锁金帕子的份上对她说“与您的差不多,造符咒诅咒太子,直爱求媚而厌咒,哦,还有厌胜。又有攀咬坑害旧主,鱼肉百姓”
凌贤妃愣住了“什么旧主”她单知道自家是乐户出身,可哪来的旧主呢
狱吏有些同情地看了她一眼“不就是高阳郡王么”
“他”
“您还不知道呢令尊年轻的时候,是在郡王跟前伺候的。”真是太惨了,居然不知道亲爹是干啥的出身,就这还蹦跶呢。
这个宦官暧昧的表情提示着未说完的台词,凌贤妃的心彻底的凉了。狱吏道“饭给您搁这儿了,您将就着吧,唉,再等等就得冻实心儿了,想吃都吃不上一口了。”
说完,退出去带上了门,留下凌贤妃从里到外凉了个透阿爹怎么会这样是他们污蔑你的,对不对凌贤妃从心里已经信了狱吏的话,她又不是没在乐户行里呆过再晚一晚,这些事未必就轮不到她的头上。
我该怎么办呢我已是无用了,十二郎、十三郎不能再受拖累了凌贤妃下了决心,举起黑瓷大碗来往地上一掼
瓷器破裂的响起将狱吏引了过来“怎么了”
只见凌贤妃还穿着被关起来时那身衣裳,瑟缩地站在当地,说“冷,我手抖。”
“唉,我再给您拿一碗来吧,一碗多余的饭总还是有的。这次可不敢再摔了哈,再摔,我也赔不起呀。”
“不用啦,吃不下去,我得好好想想事儿,你都拿走吧。”
这是听着坏消息难受的也行。狱吏收了碎碗残肴,带上门走了。
是夜,凌贤妃躺在床上,左手摸着颈侧,右手颤巍巍地举起了锋利的瓷片。
凌贤妃割颈自杀,鲜血浸透了半张褥子。朽坏的帐幔后面,已经发灰的墙上留下鲜血写的字父母已亡,生而无望,儿女悉付圣尊、东宫,我恨皇后无绝期。
她绝不是两个案件中死的最后一个人,程为一将此事报与桓琚,桓琚忽然失神“她也走了。葬了吧。”
“是。”
“查查,谁告诉的她凌家的事。斩。”
“是。”
哪用查呢猜也猜得到是杜皇后的手笔,程为一都为这个皇后感到难受了。堂堂皇后,与个罪妇庶人较的什么劲呢
杜皇后却有她的一套理论,桓琚宠爱了凌贤妃十几年,一朝贬做庶人,焉知日后会不会旧情复燃呢人封进棺材里都不保险,得钉上了棺钉、埋进了土里,才能不怕她诈尸。凌贤妃可是有过这样的战绩的,头天被禁足,第二天桓琚自己忍不住去看她,嫌程为一开门慢,亲自拔剑斩了门锁。
打蛇不死反成仇,你不死透了怎么行呢
新来的宫人又被斩杀,杜皇后依旧稳坐昭阳殿,重新调教新派来的宫人。这一回她像是真的蛰伏了,不再提任何的要求,每天只是拜佛、莳花、养鱼,安份得不能再安份了。
朝野又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桓琚也没有了新的动作,好像也忘了这半年来他办了两件极重大的丑闻案件,哪一桩都够在史书上写半页、让遇到的皇帝焦头烂额的。私底下,各方的小动作也都不少,萧司空由于朝上发表了那一番见解,又被人找上了门。
萧司空“静养”了好些日子了,上门的人渐渐变少了一些,如今再次暴满。不但是萧礼,连萧司空自己,这次都觉得这些货腻歪了,都推着他去为了杜皇后硬顶皇帝,一个个还有没有脑子了
“司空,皇后如何能轻易废黜呢”
“司空,圣人犹父,皇后犹母,如何能眼看着父亲休弃母亲呢”
“司空,请您说句话吧,天下不能再动荡啦。”
“司空,不能任由圣人再兴大狱啦,酷吏横行非国家之福啊。”
萧司空心中暗骂那是你母公主的婆母早就死了,公主还守过孝呢。哼你越死犟,圣人越觉得酷吏好用。开始只是一个崔颖,你们跟他对着干,好了,来个卢会,惊喜不惊喜开心不开心你们非要激得酷吏横行才甘心吗这么大的人了,懂点事行不行
萧礼重重地咳嗽了两声,说“诸位,诸位,眼下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诸位又何必再生事端呢”
这些人是什么意思萧司空父子都非常的明白,不就是说,废后是件大事,太麻烦、牵扯太多,不如一床被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家当无事发生。反正那是皇帝的老婆,不是你们的老婆,难受也难受不到你们头上吗你们真是欠教训啊
这个说法是无法令人满意的,一群人必要萧司空给个说法。他们未必就是要死保杜皇后这个人,乃是不想去碰废后这件事。
萧司空按着太阳穴,问道“要我说”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