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个远点儿的地方,过几年苦日子,也行。谁还没苦过吗下地上场劈柴烧火纺纱织布喂猪养鸡老子哪样没干过我还会修房打家具呢梁玉很乐观。大家都怕流放,她不怕。流放是一种政治资本,梁玉虽无法这样明晰的表述,却知道自己必须走这一遭,不流放,她这件事情就做得不圆满。
杀完人而自首,我就是堂堂正正的做人。终于活出个人样子来了
追杀“四凶”的时候,京城人可真有趣,梁玉翻了一页书,出神了,他们岂是为我呢是为自己,也有纪公的情份。若做事都能得到这些人相帮,大约何事也都不必畏惧了。
烛花爆出一串轻微的响声,一个宫女笑道“灯花开了,三姨,有喜事。”
梁玉从容回神“圣人痊愈了吧”
“是呢。”
“那就好。”
梁玉低头扫了页书,又翻了一页,裴喻真是个好人,怕她寂寞给带了本杂记来,忒解闷了“明天记得提醒我,请大夫给换本书来。左传就好,那个我还没读完。”
“是。三姨,时候不早了,还是安歇吧。”宫女也是佩服梁玉,宫中女子,见不到圣人、圣人打面前经过没看她一眼、饮食比别人少了些,都要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三姨倒好,杀完了人等判刑,照样好吃好喝还能一点不瘦如果不是不能出去,她兴许还能跑一阵儿马。
梁玉卸了妆,心里默默又勾了一天四十一。我就要流放了,还好,没与小先生定下来,否则我这不定什么时候回来,总叫他等着,像什么话呢我早发过誓,不会放手,然而与我在一起他总是操心受罪的。他是个好人,好人也不欠我的呀,没得叫人跟着受罪。我依旧做我的女道士,也能活得很好的只是没有小先生罢了。唉早知道多亲两口了。
宴散,袁樵乘车回家,两位夫人都在等他。袁樵神色如常问安,杨夫人道“这些日子你也太辛苦了,早些歇息吧。她的事你也不要心焦,君子大臣会保她的。”
袁樵当地一跪。
刘夫人道“我说什么来着好啦,知道了,你起来。答应你了。”
梁玉带着遗憾睡了个踏实觉,次日起来,又是新的一天。此后一直寂静,也没有人来审问她,也没有人来探视她。御史们都被裴喻赶得远远的,不许男子围观她。裴喻倒是时常来看她,依照要求给她带来了左传,对她蹲大狱还能沉下心来看书佩服不已。
老夫若是落入这般境地,恐怕也是没有心情读书的。
梁玉是真的在“学习”而不是装样子,她有不懂的地方就直接问裴喻,后来索性拿裴喻当了教书先生来教她左传。裴喻虽不是治左传的,这上面的学问比梁玉还是要好上八百里,也抱着试探的意思教她一些。三日后就发现,她是真的沉得下去心去学。有不懂的就问,裴喻试探着问她前两天讲的内容,她都是对答如流。
第四天上,裴喻忍不住问道“炼师,何必这么用功呢”
梁玉道“不然我做什么呢”
“想想案子嘛。”
“那些有圣人、有朝廷上的大臣们去想吧,我可难得有这么清静的时光来读书。即令明天就死,今天读完了这本书,我就是一个会左传的死人,读不完,就是个不学无术的死人,差别老大了。”
裴喻不由佩服了起来,往外见人就说“若不是心中无愧,断不能如此坦然。且敏而好学,若为男子,日后成就定然是比我高的。”
她数到了“十一”的时候,外面“四凶”的案子结了。吕娘子跑去找宋奇,又告了方令贿赂“四凶”报私仇。宋奇却将这一条按了下来,因为“这样对娘子也有害。不用这一条,我也能办得了他”
“四凶”没有“谋逆”,但是按“谋逆”的标准定了第一条罪,因为“反坐”。2
“四凶”只会打,只会往谋逆、巫蛊上靠,真落到了一群杀人不见血的人手里,虽然死了,在棺材里都躺不安稳。开棺、戮尸、夷三族、籍没都是应有之义。此外又有种种连坐。这群人还在“四凶”的家乡,刻了碑,记述了他们的“祖某、父某”和他们和罪行。3
方令也没有被饶过,因为他是这件事情的引子。不将他也塞到案子里,那算怎么个事儿呢塞宋奇不将吕娘子告的报复袁家计入,却又找了方令有“使四凶构陷晋升的竞争对手”的名目。
方令的岳父是个能人,硬是赶在方令被处置之前抢先走了关系,在方令缺席的情况下,以方令的母亲做为代表,让女儿跟方令离了婚。岳父大人带着女儿扬长而去,留下方家受刑。
桓琚相信“四凶”和方令有“上进心”,哪个人做官不想做得更大一些呢说谋逆他不大相信,因为这五个人地位还低着,又没有别人串通。萧司空等与梁玉等人想到了一处,给他们安排了一个“合适”的罪名。
裴喻见天往梁玉跟前了跑,也告诉了她这个消息。
梁玉笑笑“那就快轮到我了。”
裴喻道“圣人已指派了老夫与大理、刑部,共审此案,程为一旁听。”
刑部尚书就是兼了弘文馆学士的那位“陆世伯”。
梁玉道“好。”
问讯很简单,四个人没有一个想为难梁玉的,包括程为一,他们都很好奇裴喻说的是真是假。寻常人,哪怕是个男子,蹲了一个月的大狱,也得惶惶不安,梁玉却偏偏没有,还真的读书了。
萧礼心道惭愧,我还曾教训她,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
陆尚书则想本以为是寻常外戚,不想真有几分担当。小严若能如此,老严做梦都能笑醒。
程为一则想回去要怎么向圣人说,才能让圣人罚得她轻一些呢唉,家里娘子总是闹我。
三人观察完了梁玉,由萧礼主审。梁玉有一说一,前一天如今听到消息,第二天如何进城,听说桓琚病了,等不到喊冤就先动手了。并且一口咬定“就是我一个人干的,没别人。”
程为一最后代桓琚问话“圣人问,你有何话说”
梁玉道“我认罚。”
程为一问道“有何话要对父母讲呢”
梁玉低下了头,闷声道“死我一个,总比死全家强,咱不亏。”
程为一一愣,心说,你怎么知道自己就会死了呢接着问,圣人问“你有何话要对朕言”
梁玉清了清嗓子“该怎么判就怎么判吧,我不可惜,国法可惜。”
这话说得何其正义裴喻心道,力争也要保下她来
程为一点点头,最后问“有什么话要对太子讲”
梁玉一怔“还是别说了吧。我答应了阿娘,药人的不吃,违法的不干,现在杀人了。答应了阿姐,要照顾好外甥,自己犯法了。还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程为一不再问话,四人鱼贯而出。
“陆世伯”口中的“老严”正惊诧地问道“央我做男家媒人”
“陆世伯”口中的“小严”跳了起来“阿爹答应快答应”
“陆世伯”等人到了两仪殿奏事。萧礼先奏“据宋奇回报,京师百姓无有目击凶案。”
“什么一个人也没有都是瞎了吗”
萧礼苦着脸说“圣人,四凶做过什么事您都知道了,百姓躲他们尚且来不及呢,怎么会围观他们”
“自作孽”桓琚骂了一句,又想起正题来,“她呢”
“圣人问哪个他”
“三姨。”
哦,还知道叫三姨呀。萧礼道“俯首认罪。且说,我不可惜,国法可惜。”
八个字把桓琚打懵了“她说的”
“是。”
“话都被她说了,我还说什么”桓琚小声嘀咕。
萧礼没听清“圣人”
“咳咳尔等依法拟来”
“遵旨。”
将几人打发走,桓琚再细细问程为一,程为一原封不动将话复述了一回。桓琚问道“依你看,她这是什么意思”
程为一道“老奴不知道旁的事情,只知道三姨从来没在圣人面前说过别人的坏话。老实人被逼急了,才会行事过激,包藏祸心的奸诈人是不会把自己放到险境的。”
桓琚道“不错。”他对梁玉的火气消了。情有可原,桓琚想,罪仍需罚。他已经给梁玉定了个结果出京几年,再召回来。国法是需要维护的,尤其是贵戚犯法。如果仗着长辈就恣意行事,以后太子怎么治理国家只为律法尊严,不针对人。
倒计时到十,裴喻悄悄向梁玉透了个底“我等必然力争。”流放也要选离得最近的地方。4
梁玉笑道“那有劳了,也不必刻意,随缘吧。”
裴喻问她还有什么要做的事情,免得临行前再准备来不及。梁玉道“我的东西,有些分配。”将道观留给吕娘子和阿蛮等人看守,还真观给广虚子压惊,田产等留一份做施粥赠药送棺材,其余则给侄女们各准备了嫁妆,侄子和哥哥也各有其份。首饰衣料留给了南氏和嫂子们。还托吕娘子一件事,等事情平息了她又死了,就派人探望吴裁缝,照顾她余生。
她自己光杆儿一个上路。
裴喻问道“这就都分了”
“我要死是了,现在占着也没用,与其让他们打架争产闹笑话,不如由我来分了。”
“你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回来就再挣呗,千金散尽还复来么。”梁玉大方地说。以前当学徒,想着怎么抠钱,现在看钱也就是那么回事儿了。
一个艳若桃李的姑娘,带着风流名士的不羁,这份洒脱不屈真是令人羡慕。
裴喻道“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要去哪里,不过我有一份名帖,沿途地方又或者到了居住之地,若遇到我裴氏子弟,又或者我的学生、旧属,尽可以拿给他看。”
梁玉笑道“有劳。”
梁玉其实没有他想的那么洒脱,她的心中有两忧我就要走了,阿娘不知道怎么难过呢。跟小先生的缘份看来是浅了点,他家三代单传,也是耽误不起的。
“三代单传”已陪着严尚书扣响了梁府大门“上复梁翁,严某受人之托,为府上提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