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玉道“王吉利,你可以去杨仕达那儿再收一回钱了。告诉他,我写信去京里,将他的事连他的文书一块儿送上去了。没事别来烦我了。”
王吉利得令,又往杨宅跑了一趟。杨仕达听了大喜“仕达必不忘娘子大恩”王吉利心道,我看你这个样子,不大像得了三娘青眼的。三娘对喜欢的人那是什么样的呀她给人家送钱,三位宋郎君,那是什么待遇次一等的,吕娘子乃至于黄娘子,那是什么待遇她对抄书打杂的都比对你好,啧
这些话王吉利是不会对杨仕达讲的,真的听话地收了一回钱,王吉利回家给梁玉准备年夜饭了。
杨仕达送走了王吉利,脸上的笑从假意的谄媚变成了发自内心的欢喜“小的们,我就要做土司啦哈哈哈哈开祠堂”
这祠堂也是他私设的,他是平民,不够格给祖宗建庙的。但是他得谢谢他爷爷、谢谢他爹,谢谢二位的远见。
定计的是他爷爷那一辈儿。他们家原是挺大一土财主,本来不姓杨,因为本地杨土司势力大,就冒充姓杨。真杨土司自家人口也多,没来得及查出这个冒牌货来。到他爹当家的,真杨家出乱子了,土司没了。
原本以为就这样了,不想朝廷的官员总是出岔子,还需要好好抚慰的山民日子就过不大好,干脆回山里去了。杨仕达他爹一看,计上心来虽说冒充姓杨,望族杨氏也不认我这门亲戚,冒认这个杨氏可比冒充土司家难多了。家世不行,削尖了头与人争个科举,也是考不过的。武略也差一点。那就还装土司吧聚一帮土人,尊称土司,手下人多了,假的也是真的了。朝廷一招安,混个正经有册封的世袭的土司,儿孙富贵便都有了。
没想到朝廷派来的官员接连不争气,还真叫他家做成了一股势力。这事儿差点就成了
差点就成,就代表着没有成。
京城,两仪殿。
“混账朝廷威严岂是儿戏”
桓琚大发雷霆。
先是,押送官回到京城之后,堪堪赶上年前放假,几乎是以五体投地的姿势摔进了大堂。朝廷命官居然在官道上遇到了劫杀兹事体大
太子也不得不交出梁玉写给他的那封“家书”,供大家一起研究。得知他们二人平安抵达,所有人提起的心放了下来,紧接着便是震怒政事堂是羞怒交加,他们选好的地方竟出现了这种情况,如何向圣人、向太子交待
楣州,他们千挑万选的地方。对桓琚说,此地风俗淳朴,一心向化,土著归附,是圣人的贤德,把梁玉放过去,有助于化解戾气。对太子讲,这个地方气候宜人,安全宜居,你三姨到那里不会受苦的。
现在呢简直揪着他们的面皮往地上踩。
事情不大,但是气人。桓琚愤怒于权威的被挑战,桓嶷震怒于梁玉居然身处险境。政事堂两种怒气兼而有之,还要加一份在至尊父子面前说大话打脸了。
萧司空当机立断“圣人,若袁樵已遇凶匪,恐怕楣州的情况不止于此。楣州累年流放犯人为数不少,调兵围剿为上。”
裴喻难得站出来“臣身为御史大夫,竟不能督察天下,是臣失职,臣请前往巡查。”
桓琚看看裴喻,胡子头发都白了,送出去两千里,是送死呢还是送死呢桓琚还不想裴喻死,敲敲御案“还用不到你去让崔颖去驿路一定要通畅让周明都给他挑好护卫之士。”
萧司空道“那围剿之事”
桓琚想起来近来轮番的将领,在心里转了一圈道“两千兵马应该够了,派一偏将足矣。就郭宜吧。”他负责定个大概的方向,余下的兵马粮草等等,自有人去筹划。
安排妥帖之后,桓琚想起来一件事,将摆在案上的两份信件拿起来看了又看“袁樵他怎么去的楣州还做个县令胡闹是谁在打击他吗”
皇帝不猜疑,大家都想拖着,拖到这一茬成了旧账再提,皇帝顶多心里不痛快两天,骂两句,又或者心情好了的时候干脆就不追究了。现在时候不对,可他问了,大家就不能不答。桓嶷小心翼翼地道“他他家太夫人欣赏三姨侠气,就”
等桓琚弄清楚袁樵这个小王八蛋成了他联襟,登时气得胡须也吹了起来“他置朝廷律法于何地我要法办了他他爱楣州,就别回来了”
才骂了一个开头,何刺史、王司马的文书也到了,说的也是这个事,还附加了请罪。桓琚将这两份折子往旁一扔“早干什么去了”将这两个人骂了一回。
喘匀了气想起来再骂袁樵,袁樵下一份加急的文书又来了来不及接着骂了,上一封就是急务,这一封不能拿来怄气。桓琚命取了来一看,“杨土司”居然闹大了催着崔颖上路“护卫加一倍不,带两百甲士上路郭宜且不要让他动身”
如果第二封属实,两千兵马恐怕不够用。“杨土司”手里有五千户照战时的法则来,如果五丁抽三,怕不让他抽出万把人来对,“杨土司”还没有扯旗造反,但是,要把这五千户都给抠出来,不派兵过去压着,未必能顺利办成。不抠出来也是不行的,别人有样学样,那还了得
萧司空等人也是气极,这些人脑子里还是“夷夏”。如果真是夷人,他们第一想的是如果可以不打而招安,让首领继续做土司,以夷制夷,徐徐图之也是可的。打一仗如果合适,那就打。但是,如果是不是夷人而自己跑去啸聚山林,能打就一定要先打,招安绝不是第一选择。
楣州已经“归化”了,民众都编入了户籍,居然再带着夷人走回头路搁两国边境上这就是叛国了
萧司空与桓琚是一样的心情此物该杀
萧司空躬身道“圣人,若袁樵所报属实,需要大臣坐镇,臣举纪申”得想办法把纪申给调到中枢来,有一个平乱的功劳打底,大家面子上都说得过去。
黄赞忙说“臣附议”
裴喻也道“臣附议。”
桓琚道“还不至于此嘛。楣州路远,纪申也有些年纪了,不要再奔波了。”先在边州呆着,缓个差不多了再召回京。或者留给儿子召他进京,让他受桓嶷的恩典,也可以好好为桓嶷办事。
说完一句,桓琚又想起来袁樵了“让崔颖告诉袁樵,给我好好把楣州治理好,治理不好他就不用回来了”
程为一悄悄地瘪一瘪嘴圣人,从不用回来,到治理不好就不用回来,您下一句是不是要马上召回来了呢
桓琚下一句是“不要声张,现在就去准备,去办”快过年了,八方来朝的时候闹事,皇帝不要脸啊
众臣一齐应声,飞快地动了起来。萧司空第一件事就去查楣州的情况,先把楣州历年官员的情况捋了一回,转头便回来两仪殿求见。此时,桓嶷正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救桓琚把他三姨给放回来“三姨是初犯,又受了这样的惊吓,吃的教训也够了。如今楣州这般严峻,阿爹,把三姨赦回来吧。”
桓琚正犹豫,他是放人去受教训的,真要死了,也不能说不可惜。
萧司空一脸的凝重,大步进来“圣人、殿下,眼下还有一件更要紧的事。臣方才去查了楣州历年官员任职,如今楣州四县,县令缺其一。楣州刺史十年间换了七任,楣县更糟,还有不曾到任的官员。”
这下连桓嶷也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了,这代表着楣州的政策就没有一个延续性。正常一任官员是三年,连任六年,官员总是换,民心也不安稳。这样的情况下,楣州还在运行怎么运行的可以认为楣州顺服,也可以认为是当地的势力在维持它的运行。但这不是“王化”。
桓嶷心里焦急也不敢吱声了,此时黄赞又来了“楣州又有急报”
“又有”桓嶷惊呼。
算来是第三波了,第一波,不是走的紧急公文的路子,所以被第二波的紧急文书赶上,这是正常的。如果第三波只比第二波晚了半天,就代表它的内容更骇人
桓琚道“呈上来”
黄赞低声对萧司空道“他们联名,那个土司是假冒的,求见了那位娘子,以重礼贿赂,求那位娘子为他讨情,想献上万户,求个世袭的土司。”
萧司空骂道“他做梦”
梁玉的信写得简洁憋信这货他还说毕喜不是他的人呢,我在毕喜宅子里把美娘搜出来了他嘴里全是哄鬼的话他那长相一看就不是土人。美娘我藏起来了,要证人也是有的。随信附上他自己写的情况介绍,你们看着办吧。你们要是信了,别说我认识你们。
何刺史、王司马、袁樵三人则联名上书,表示楣州积弊已久,只靠他们恐怕不行,最好能调一下附近的驻军以作威慑之用,他们才好“清查户口”。他们已经借口整顿流人在做准备了,但是真不一定扛得下来,杨仕达两代经营了三、四十年,地面上比他们玩得溜。这跟平地上不一样,平地上把头子逮过来,底下的人就老实。这个一散就散到山里去了,那不要成山匪了一万户哎,鸡飞狗跳得多大的乱子
杨仕达现在没谋反,但是要防着他狗急跳墙,一旦跑进深山盘踞,这就真要成土司了。
桓琚道“成安县公,宗室英者,命其领兵两万前往。崔颖呢”
裴喻一脚迈进门槛,不及行礼,答道“已经带人上路了。”
桓琚道“也罢,让他去吧,都历练历练。”说完,很是恼火,借机敲打了一番,“承平日久,我们都松懈了楣州一地如此,各地方呢年轻的时候听说过政令不下县,我还不信,现在终于是信了。”
皇帝在上面絮叨,中书舍人笔走龙蛇,一封封的敕书草拟了出去,桓琚就手看完交给萧司空、黄赞等人签了字,自己也签字,飞速地发了下去。
桓琚签完了字,又接着絮叨“糜烂,糜烂了呀”
萧司空等请罪,桓嶷则劝道“阿爹,如杨仕达这般蠢人也是罕见的。”还真敢跟朝廷谈条件,他以为他是谁
桓琚一心想给儿子一个太平天下,却屡遭打脸,如今火气极盛“这个东西该死了夷他九族楣州杨氏呢干什么吃的让他们将功折罪成安公呢让他快点上路”
成安县公人眼下不在京城里住,须得先发文给他,征他入京领命。他点起自己的随从,到兵部等处领相应的文书符印他平时手上没有太多兵马,得现调。拿着相关文书符印到楣州附近,与就近调集州府的兵马汇合,凑个两万,然后整军出发。在粮草辎重都顺利的情况下,从下令到出发得个两三天的时间,再着急也得走完这几步。
桓琚发完一通脾气,火气消了,冷静回来了,自己先笑“老了老了,失态了,失态了,本不是什么大事。让成安县公着紧去办吧。”
成安县公接到文书之后大喜“功劳来了取我的铠甲来”
宗室想立功也不大容易,太平年月很难有正经的功劳可立。爵位往下传几代,到了儿孙就泯灭了,一旦有了机会就得可着劲儿地攒功劳。成安县公往镜子里一照,好威风一个将军他笑了。
左右照了两下,却有一个侍女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太夫人听到消息,说要绝食”
老婆闹是可以骂,老娘绝食只有哄着。成安县公跑到太夫人杜氏所居的佛堂里,只见母亲跪在白衣大士面前流泪。成公县令的膝盖也软了,吧唧跪了下来“阿娘,这是为了什么呀儿为国立功,封妻荫子,这是好事呀,并不危险的”
杜氏唤着他的小名“元哥。”
小名元哥的成安县公桓晃跪在母亲面前“哎,阿娘,您这是怎么了”初时的心慌之后他想起来了,他的母亲可不是一个看着儿子出征就会流泪的人呀。
杜氏原本对着菩萨拜,就着跪拜的姿势挪动膝盖,她正面冲儿子了她还跪着桓晃吓得伏在地上“阿娘,阿娘,您这是做什么呀折煞儿子了。”
杜氏道“我自嫁与你父亲,四十年来勤勉克己,可有越礼之处”
“没、没有的”
“可曾提过什么要求”
“没、没有的。”
“我现在有一个心愿,你能为我完成吗”
桓晃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阿娘,您有话还请起来吩咐儿。”
杜氏摇摇头“就这么说吧,我今天要你给我办一件事,你要答应我。”
“阿娘但请吩咐。”
杜氏道“你是我养的儿子,心里想什么我知道。你必要我先讲是什么事,若是你不想办,就要搪塞我了,是也不是”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
桓晃哪里受得住母亲这样的质问连跪也跪不住了,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
杜氏厉声道“你应是不应”
桓晃被母亲说中心事,只得硬着头皮道“儿答应了。母亲,究竟是何事要您如此动怒呢”
杜氏雕塑般没有表情的脸上流下两行泪来“你舅舅死得冤啊”
桓晃大惊“阿娘,舅舅那是”他娘是名门杜氏的女儿,但是父母早亡,于是被杜皇后的祖父收留,与杜皇后的父亲、叔伯们一起长大,虽不是亲生,情份却比亲生的还要好。杜氏长大,养亡已亡,是养兄为她发嫁,嫁的是宗室,夫妻还算恩爱。杜氏两府遭难,杜氏连日哭泣,绝食三日,终于在儿孙的劝说下勉强进食。
杜氏道“他们做错了事,我不恨朝廷,只恨袁樵这个小贼”
桓晃才爬起来扶着杜氏的膝盖劝慰,忽然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几乎要昏死过去他知道母亲要他做什么了,他是去为楣州平乱保驾护航的。杜氏的要求必然是
“平乱是你职责所在,可我的儿子不能救杀害死我兄弟的仇人你答应我”
亲娘跪在自己的面前,还闹绝食,桓觉什么建功立业的心都抛到了一边,什么荫妻封子的念头都忘到了脑后。他脑袋上仿佛被人敲了一记,嗡嗡的作响。杜氏的声音还是不肯放过他“你心里明白的,还要假装无事发生吗”
“儿、儿”
“说,你绝不会救害死你舅舅的仇人。”
“儿、儿儿绝不会救害死舅舅的仇人。”
“我要你的承诺,袁樵一定会死在楣州,是不是”
桓晃摇摇欲坠,哽咽道“是。”
“是”字出口,杜氏由跪改坐,将桓晃搂在怀里“辛苦我儿,今日才知道我没有白白生养一个儿子。我不要你辜负朝廷,只要报仇就好了,别人是无辜的。”
桓晃想拿刚才杜氏的话砸回去,阿娘心里明白的,我一旦要坑害袁樵,必要贻误军机,逼反杨某再假装救援不及,岂能不伤及无辜阿娘以为说一句“别人是无辜的”,那些人就不会死死了也不算是被我们害死的吗事到如今,阿娘还要装无事发生吗翕动了一下嘴唇,桓晃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只有号啕大哭。他总不能逼死亲娘啊
阿娘不曾白白生养一个儿子,圣人却空寄了一番热心在一个因私害公的国贼身上了了桓晃今日,是为贼。
泪水流到了口中,苦咸。
母子俩抱头痛哭之后,桓觉从母亲怀里爬了出来,举袖试泪“阿娘,儿须赴京,今日便是辞行了。”
杜氏盘膝坐在蒲团上,转着数珠“你去吧,我会为你祈福的。从今日起,我每日一餐,一粥一菜,等你回来。”
桓晃大惊“阿娘”
杜氏道“去吧去吧,我等你回来。你什么时候带着仇人遭到该有下场的好消息凯旋,我什么时候为你设酒庆功。”
桓晃摸摸胸口,热的,还跳我居然还活着,真是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