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红朱漆, 金顶宫殿。
遥遥一弯银月之下, 身穿五爪蟒袍的年轻皇帝踩着绸布,一脚一脚地碾碎宫女为他清晨摘来的鲜花花瓣,鲜红汁水染脏他的鞋尖。
从脚尖往上看去,只能看出皇帝有着一道极为瘦削的身形。蟒袍罩住他的身子, 鞋与裳之间露出了很短的一截肌肤。
苍白、接近透明。隐隐透出病弱的青灰色。
皇帝目不斜视地踩着脚下绸布——那绸布是他扯碎了刚送来的进贡品, 丢在地上的, 价值千金,他却不屑一顾。
今早天一刚亮,宫女就被他使唤着把御花园所有开得正盛的花给摘了,一片一片捻在绸布上,供他入夜随意糟蹋。
太监、宫女们卑躬屈膝, 不敢轻易抬头看此时正在冷着脸践踏鲜花绸布的皇帝。
月儿弯弯,寒气入骨。
皇帝慢慢闭上眼, 他感受着脚下柔软而细腻的绸布,花汁溅落满地。他突然怪异地笑了起来,"小林子,今早皇叔说了什么?"
为首的宦官将腰弯得更深, 他低声道:"禀告陛下, 摄政王说,让您随便撕这些绸布,只要您不随意杀人就好, 若是您还想甩脾气,他那还有——"
"啪!"
一声脆响, 众人瑟瑟发抖,皇帝将腰上的玉佩砸落在地,碎成块的玉佩在绸布与踩成泥的花瓣间,丑陋得近似一块毫无缘由而令人痛恨的胎记。
皇帝抬手覆上自己的眼,他闷闷发笑,那笑声慢慢变得剧烈,最后变得癫狂,他喃喃:"皇叔还真是疼爱我啊……"
宦官缩了一下肩膀,再不敢说下去。
他在寒月下的身形若鬼影,瘦弱而苍白,远远看去,脆弱易碎。
年轻、瘦弱的皇帝,踩在馥郁而甜腻的花瓣之上,绸缎精致、花泥柔媚,他冷着脸,一步步地踩碎、碾碎。
谁也看不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燕朝皇帝苏卿,是如今朝廷上下皆知的傀儡皇帝。
燕朝太上皇燕获帝早在十六年前因沉疴逝去,在他逝去以后,年仅一岁的太子自然不能够担任起治国大任——年轻又懦弱的皇后在外戚的挑拨之下,趁着皇帝唯一的弟弟秦王尚在边疆守卫国土,利用外戚张家的势力,收买朝廷半数官员,立苏卿做幼年皇帝,自称太后应替子执权,垂帘听政足足六年整。
直到六年以后,秦王归来,带着无数军马,亲手将太后张婉逼死在宫前。他将年仅七岁的幼年皇帝从血海中抱出,然后就此成了张太后之后的摄政王。
秦王苏曜将苏卿亲自养在身边,他美名曰要在皇帝成年以后将权力交还给他,但谁都知道他居心叵测——十年以来,皇帝从没有学过什么治国之道。如今,皇帝名扬四海的原因可从不是因为什么出色才智,风流相貌,而是他恶贯满盈的爱好。
谁都知道,皇帝苏卿好杀人。
不管是朝廷上顶撞他两句的臣子,还是宫殿内侍奉他的宦官宫女,只要有他看不惯的人,他就会立马说出让人头颅落地的话。
十七岁的皇帝,也到了该是广开后宫,收纳嫔妃的年纪。
然而因着苏卿如此恶名,朝廷上下少有臣子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孙女进宫成为他的枕边人。
皇帝苏卿上一个杀的人,就是他十分不喜的老宦官——服侍过他足足十余年的老人,就在他凤眸轻挑,眼风掠过的那一瞬,因其不慎将花瓶打落,而被处死。
如此恶行,因他是皇帝,而不得不忍下。摄政王秦王不曾管过他这好杀人的毛病,也许在他看来,从七岁那年起,在血海中因畏惧而抽噎不止,哭着想要母亲的幼年皇帝,本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他大抵恨不得将这万里河山握在手中,不再交还给他。
但是皇帝弱冠之年指日可待,摄政王哪怕再不愿,也得在这几年早早做好决定——
究竟是,将权力交还给这位他从没有教导过治国之道的皇帝,还是……
苏衾知道苏曜的答案。
她身穿五爪蟒袍,头戴玉冠,懒洋洋地扫视阶下的臣子。
摄政王苏曜就在众人之首,他仰着一张俊脸,目不斜视地对上她的眼神。这位年过三十的摄政王,有着一张极为英俊的面庞,他冷冷扫来的目光,仿佛厌极了,匆匆划过她瘦削、苍白的下巴。
这位年轻的皇帝,有着堪比京城闺中女子之首的相国之女的长相——后者是出名的美人,而苏曜有幸见过一面。与之相比,身为男子的苏卿比那相国之女要美得多了。
这话实为大不敬,然而苏曜从没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什么不对,他从没将这位年轻的皇帝放在心上,自然也不会在意这话究竟是他这个身份能不能说的、想的。
他心中冷淡,却不知今日苏卿又要发什么疯,要杀几个人。他又要怎么在朝廷之上硬生生保下这些臣子。
羽睫垂下,眼珠漆黑。一团偏执而厌世的火苗从苏衾的胸腔慢慢地盈出,她难忍漠然与嗤笑,打断臣子汇报政事的话。
清冷若水,隐隐有火,她歪唇笑了起来,苍白脸颊上有一团殷红,是一种病态脆弱的神态,除了苏曜谁都没有看见,因为此时此刻,所有臣子都戒备地低下头,不敢对上年轻皇帝的眼。
"让我广开后宫,收纳妃嫔?"
"林大人,我记得你的府中没有未出嫁的姑娘吧——哦,对了,你的女儿年前才嫁给李相国的三子,这样吧,让他们和离,我把你家女儿收入宫内,给她个美人当。你说可好?"
林大人不敢再说话,他深深佝偻背脊。
谁都知道,脾气怪异、爱好杀人的皇帝又被他所说的话给激怒了。林大人心中叫苦不迭,更是深深的绝望,他定了一会,然后跪下大呼:"圣上英明,我的女儿和李相国三子新婚燕尔——怎能,怎能——"
苏衾想,他在说怎能,呵,怎能。
她的眸光冷冷凉凉地扫过殿下,她想要质问他们她又怎能收纳嫔妃,那一股疯狂抑郁的念头在她心中打转,她将自己压抑在龙椅上,她把自己用力蜷缩在他们之上。
他们怎么会知道,他们所拥护的皇帝,做了十六年傀儡皇帝的苏卿,根本不是什么男人。
她只是张婉为了能当上太后垂帘听政而硬生生冠上"男子"之名的女子。
这个世界的荒诞剧情在苏衾的脑中打转。
她伸出苍白瘦弱的手腕,扶住了额头,她微微抽了一口气。
林大人还在哭诉,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生怕他如同一年前因激怒她而被拉下殿挥落头颅的张肃——那张肃还是皇帝的外戚,可她一点也不顾着血浓于水,将那本该在平常人家唤做舅舅的男人斩首示众。
只因为张肃的一句——太后她也不愿意看到陛下您这样。
便惹得皇帝勃然大怒,即便是摄政王言语严厉,目露威胁,也未曾阻拦她下旨将其枭首的决定。
谁都以为这个做了十六年傀儡皇帝的人是因为对张家心生怨恨,才在众人面前将张家如今仅剩一名的张肃杀死。
即便当年苏曜在宫殿前将张婉逼死,将为虎作伥的张家上下男子斩首示众,女子流放边疆,最后只怜悯地留下一名当年张家嫡幼子张肃,准许他留在朝廷中当一个小官。
他们以为张家这些遭遇还不够解皇帝苏卿心中的恨意,他们自顾自以为,皇帝恨极了自己的母亲,恨极了外戚扰事。
张肃触了皇帝的霉头,连一声辩驳都未曾说出,就被拉下去斩了脑袋。
等到宦官将热腾腾的头颅捧上殿前,谁都以为皇帝会不敢看那张肃死不瞑目的脸。却没想到,皇帝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然后大笑起来。
边笑还边道:"张肃方才还和我提起太后,此时他可就开不了口了。"
"各位,看好了,这就是在我面前妄自提起太后的下场。"
朝廷上下,噤若寒蝉。
彼时摄政王苏曜死死盯着面有嫣红的苍白少年,他眼中迸出极为难忍的厌恶与冷漠,他不高不低地请求离殿。皇帝准了。
而今,这殿内是否又要迎来下一个新鲜头颅?
苏曜突然发声:"陛下,臣等有事禀奏。"
苏衾心中那一口火因他的话语而慢慢凉了下去。她扯了扯唇,似笑非笑地望向殿下,"皇叔,您有什么话?我们可以私下说说。"
苏曜本想给林大人解围,他顿了顿,"也好,我们私下说。"
却是示意众臣子离开殿内。
苏衾在龙椅之上,她托着下巴,看着这个王朝真正的掌权者苏曜轻而易举地让所有臣子离开这里。那些臣子里,年长的还看了看她的面色,而年轻的,早已经顺从离去了。
他们没把她这个皇帝当成是皇帝。
这个王朝的皇帝,是她可敬可爱的皇叔,苏曜啊。
苏衾收敛了脸色,她突然觉得了无生趣,她起身,随意挥了挥手,恹恹道:"随我入内殿谈话罢。"
不长不短的入内殿路。
精美绝伦的花纹布满整条路,绸布从殿门两端垂下,有流苏璎珞在风中摇晃,空气中有着檀香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