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明净光束穿过竹帘,空气中显现出缓慢飘荡的微尘。酒桌深暗木质纹理与白纸的鲜明对比。不知源自何处的滴水声清脆均匀。远处的高大杉木。以及眼睛。
盛玉成不自主地与少年对视,这一瞬间竟莫名感到由心的静谧,周围一切经常忽视的细微景物尽皆涌入他的感知,反倒教他没能听清陆启明这句话。
盛玉成自知失态,可毕竟是如此重要的场合,却也只能向陆启明再次确认。
陆启明微笑重复道:“西荒十二城的——”
在盛玉成的目光中,他简单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归属。”
而这显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词。
大盛西荒与黑三角、苍茫雪域紧邻,是苦寒之地,不适人居;但这些荒芜的表象却掩盖不了西荒的极端重要性。
西荒十二城,座座皆是矿城。矿藏深埋地底,近乎取之不竭,价值不知几何,灵气充裕的地段间或还会有少量灵矿出现,当年也是大盛与大唐几度征战才终于握在手中。十二城如今早已成为支撑大盛国运的命脉之一,怎么可能是说割舍就割舍的?
盛玉成素来不是好脾气的人,可不知怎么回事、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即便听到了如此毫无诚意的苛刻要求,他心中居然也没能生出怒意,就连面上的嘲讽其实也是故意做出来的。
他抬起右手,缓缓摩挲着酒盏的杯沿,淡淡道:“胃口这么大,不怕重蹈覆辙么?”
陆启明只道:“既然已经说了,自然有万全的解决之策。”
“西荒矿产所得,你们陆氏原本就占了两成,我以为已经足够了。”盛玉成摇头道。
陆启明不疾不徐地压了压被微风吹起的纸角,道:“盛先生莫非忘了,当年若无我陆氏的相助,盛朝本是不可能保住西荒的。”
“这难道不就是给你们那两成的原因?”盛玉成冷哼一声,淡淡道:“你们陆氏不用出一分人力就能轻松得了,何必还要揽我们的苦差事。”
陆启明笑道:“既然盛先生也认为是‘苦差事’,那不如你我两家调换一下好了。”
盛玉成把杯子往右边随手一推,摇头笑道:“这可就是玩笑话了。若是其他人还可能说不清,但你不会不知道,你的这一条要求,根本不是和和气气能谈下来的,更超出个人权限太多太多——无论你我。换位处之你也无法答应,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此时盛朝人在此处的,已没有比盛先生更能做主的了。但我不同。”
陆启明语峰一转,微笑道:“想必盛先生也能想得到,‘西荒十二城’这样的要求并不是我一人随口胡诌的。盛先生觉得为难,殊不知我也同样为难的很啊。”
盛玉成神色阴沉,心中却苦笑。
又来了。
他知道陆启明暗示的还是他们陆氏那位奥义境的老祖,可盛玉成也确实最怕这一套——
奥义境的修行者,一人又岂止抵了千军万马?
盛玉成缓缓松开紧握成拳的手,叹气道:“恕我做不到。这个条件你们本来就不该来找我。”他指尖遥遥一点,索然无味说了句:“我只能给你们添一成,爱要不要吧。”
五行元力在盛玉成的控制下汇聚,很快在纸面上凝出了第一个字,“西”。
陆启明将目光移向对面白纸。其上字迹浓黑,与凡常墨书无异;而在陆启明的感知中,纸上的那些、或是四周更多聚集而来的,都是活跃流动的金之元力。
“西荒金安、宣州、苏靖……”
——陆启明垂眸看着这一行正在飞速完整的字,轻声道:“之前说好的规则,盛先生没忘吧。”
盛玉成猛然抬头盯住他的眼睛,“你!”
“……松江、庆阳十二城——”
——盛玉成以金元力的书写仍在继续,却在写完“城”之后突兀慢了下来,仿佛受到了无形的艰涩阻力。陆启明抬眼与他对视,微笑道:“既然已有规则在先,你我各自尽力便是。”
随着他的声音,四周飞散的火元力蓦然一变,很快化为肉眼可见的炽艳红色,层层覆压在白纸上方,连字迹都几乎被完全遮蔽。
“也好。”盛玉成眉宇间的冷厉之气倏然一散,淡淡道:“各凭本事,理所应当。”
天地灵气无声地沸腾了。金、火双元力在交锋中渐渐浓郁、紧紧相缠,以纸上着力的那一点为中心,旋聚成赤白交织的风暴。
盛玉成目光紧紧逼视着陆启明,心神则尽皆凝集于金火交锋的字迹之上。感受着火元力的强度,他不由微微松了口气。虽然仍不太好对付,但其中已不再有比斗时那锐不可当的惊人气势。看来那种程度的威力,于陆启明也并非是那般轻易就能施展的。
这才合理。盛玉成心想。
……
白纸上,终于又有一行新字徐徐显现。
盛玉成唇角再次牵起久违的笑意。他视线一扫,伸手取过左边斟满了酒的杯盏,酒液显出莹玉般的醉人光泽,平静酒面上空无一物。
盛玉成低低笑道:“承让。”
陆启明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垂下目光,望着盛玉成新写下的那行字,然后抬起青瓷酒瓶轻晃了一下。做完这一切,陆启明再次望向盛玉成,微笑道:“原来酒还有剩余,盛先生又何必着急谦让?”
盛玉成怔住。
空中闪过一阵玄之又玄的细微波动;周围环绕的那种奇妙的沉静感蓦然消散,外界凡尘喧嚣再度蔓延回到这个酒肆。
怎么回事?!幻境?!
直到这时,盛玉成方觉指尖一空——哪里还有什么斟满酒的杯子?他那酒杯真正的位置竟停留还在他右手边的桌面上,里面连一滴酒都没有!
他方才握在手中的,根本就是一把空气而已!
盛玉成猛地低头去看自己刚写下的那行字,心顿时沉了下来——
果然。是最糟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