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下一刻,宋兰真已轻一摆手,从那华丽的鸾车上下来。
仆从见她示意,虽然不解,却还是将他放了。
他从地上起身,宋兰真便已立在他面前,竟轻轻替他拍去肩上灰尘,向他一笑:“杀一两个怎够解恨?不如,我教你个办法,多杀一些……”
陈规想到这里,面容不知为何变得平静了:“我便用她教的办法,杀了一个又一个,剜了他们的眼,炼成‘一叶障目’;割下他们的舌,就有‘口蜜腹剑’;剥出他们的脸,则锻‘两面三刀’……可那些都不是最厉害的……”
周满轻声呢喃:“这样就说得通了……”
陈规隐晦看她一眼,早在暗中算着时间,到得此时打量她面色,终于问:“你可知,这世间何物最毒、最无解?”
周满闻言,瞳孔骤缩,豁然抬首!
这般的情状落入陈规眼底,自然成了毫无防备,于是一声狞笑:“那便是——人心!”
在他话音落地的刹那,周满脸色果然一白,似受万蛊噬心之痛。
陈规趁机暴起,抓起先前坠地的那口“腹剑”,合身便向她袭去!
只是人在半道之时,他忽然对上了周满那双先前一直低垂直到此刻才抬起的眼——
里面冷静一片,何曾有半分痛苦慌乱?
他瞬间觉出不对,想要抽身回撤,可万万没料,正在此刻,旁边乌篷船内忽然一道身影窜出,向他扑来!
明月峡灵气暴烈,寻常修士根本不敢随意放出灵识,更何况他们一到此地便是数度极限交手,关注对手还来不及,哪里能想到这船中竟早藏了人?
周满看见那道身影,顿时愣住。
陈规则是大骇,转剑便向此人刺去!
琥珀色的剑身破人血肉如入无物,顷刻间已刺入那人躯壳。
可对方并未停下!
那一双赤红的双眼抬起,宛如点着两簇仇恨的火焰,张口忽然发出困兽般的嘶吼,竟是不惜让陈规之剑穿透躯壳,也要让手中那柄断剑,沾上仇敌的血!
何等平凡的一口铁剑?
甚至被人折断……
可它由这样一具血肉之躯、一介无名小卒,紧紧攥着,竟狠狠捅进了陈规腹内!
陈规当即痛得一声大叫,一脚踹出,终于将此人踹得横飞出去,摔落在地。他犹不解恨,又扬起一掌,就要使此人付出代价,挫骨扬灰!
幸而此时周满反应过来,顾不得再扣那枚枯木戒环,急召无垢剑,先将陈规挡退。
只是紧接着,她立在原地,看着地上那道身影,却不知为何,没有上前。
心内那股冷意,忽然失了她有意的压制,于是窜遍全身,猛烈的痛楚几乎使她眩晕。
直到那人仰面向天,口中涌出鲜血,周满才约略回神,移了步,缓缓走到那人面前。
那只是一张略带几分坚毅的寻常脸庞,曾为泥盘街的伤患求过药,也受人蒙蔽带人为难过金不换,仅仅在几个时辰前的清晨,她才从陈规手里救下他,又险些杀了他,折断了他的铁剑……
冯其看见她,艰难开口,似乎是想解释:“不是……救你……我只是、想报……仇……”
周满垂在身侧的手,忽然开始轻微地颤抖。
冯其是无处寄身才夜宿舟中,先前听得陈规承认泥盘街之祸全是他所为时,就已想出手。可他将那柄断剑攥了好久,心里竟感到害怕。正如王大夫所言,原来这才是真正修士的世界。
他这样的人,怎配去杀陈规呢?
直到刚才……
冯其躺在地上,已感觉不到痛,想笑却又忍不住哭,眼里蓄满泪:“大夫说,知耻而后勇……周姑娘……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话音渐低,最后一缕气息也慢慢散了。
这个可怜可恨可叹却也可悲的无名小卒,就这样走完了他短暂的一生,死在一个离他出生之地、离他真正的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甚至临死前,还在向人道歉……
这一瞬间,周满悲从中来,竟感到一种莫大的荒谬。
今夜,战陈规也好,身受伤也罢,都不出乎意料。唯有这个无名小卒,不在她计划当中。
她微微闭眼,想将那股怆然压下,眼眶却偏变得潮热。心内所中之毒虽带来一股剧痛,但整个人的杀意却瞬间攀升至极点,倒好似将那痛楚缓解了几分。
只有远处好不容易撑起身的陈规,用那已仅剩半片残叶的“一叶障目”之术,看得清楚,分明是那已死的冯其身上,冒出了一粒雪白的灵光,一沾周满衣角,便融到她身上。
“该死,该死!”
突然间,他暴怒不已,仿佛已失去理智,提剑要去斩冯其尸身。
然而剑未落下,已被人一掌攥住——
咫尺之距,是周满那一双除了杀意,什么也不再有的眼睛!
她仿佛已经疲倦,连声音都显得极轻,只问:“你的筹码,掀完了吧?”
陈规闻言,陡然一惊:“你——”
他抽剑想退,可那柄剑被她攥住,竟然纹丝不动,连自己的手都仿佛被这一柄剑粘住,无法松开!
周满于是慢慢道:“那该轮到我了。”
陈规隐约觉得一缕游动的金光进入视野,转眸时,竟在周满指间看见了一样自己眼熟的东西……
那枚枯木戒环!
极致的危险之感,忽然袭上心头,他想也不想,咬牙便狠命一掌向自己剑上拍去!
周满知道,他是想震剑逃走,便也真的轻轻松手,竟道:“你逃吧。”
陈规早在她松手的刹那,就已夺路而逃!
周满摇晃着起身,半边身影却映照在一片游动的金影里,手中所握,赫然是一张新弓!
犹如枯枝一般的扶桑木,被弯成了半月的形状,可干裂的缝隙里却流淌着金色的焰光,两端弓梢上犹长着几枝叶芽,月光下,风一吹,还颤颤地摇曳。
陈规知道自己很难逃过,可三大世家之人就在江湾那边,也许过去,还有一线生机!
只可惜,周满不愿意给他这个机会。
在他即将越过仙人桥时,周满也慢慢走到了江心,向着他的身影远眺。
一支金箭,搭在金色的弦上。
在这短暂的片刻,周满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只有那娴熟到几乎已刻入骨血的动作——
光弓明,天地暗!
在她扣紧弓弦,将这一张扶桑神木所制的弓拉开时候,天上明月、江船渔火,都仿佛熄灭了一瞬!
只有那张弓、那根弦、那支箭,明亮炽烈!
远处江湾断崖上,已催动完剑印的邱掌柜、岑夫子二人几乎同时感觉到什么,向着仙人桥方向看去!
但下一瞬,一切便已恢复了正常。
周满耳旁,只有那“嗡”的一声震响。金箭离弦飞出,竟好似被弓身所发出的炽芒融化了一般,不再有箭的形状,而是化作一束纯粹的光焰,从染血的江面上疾掠而过!
这一刻,整段江面都映着它影子,变成一条光河!
陈规甚至没生出多余的感觉。身后一阵大亮,将他的影子照罗在仙人桥上。但紧接着,就连这影子都被明光吞没了。他好像变成了一张轻盈的纸,那束光焰便从他后心撞入,在他胸膛灼开一个巨大的空洞……
宋兰真为避剑印之威,此时已率人退至附近,远远只觉眼角余光里一片大亮,转头看时,却恰好目睹此幕,心神骤冷:“陈规!”
陈规闻声,僵硬抬头,终于恍惚地看见了她。
最初被周满等人追上来时,他本以为他们乃是自寻死路,自己必能逃脱。可谁能想到,周满竟然就是幕后那名用弓的神秘女修?且早已不是杀陈寺时的那点实力……
但这一切,世人全然不知——
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知道!
在生命走到尽头时,陈规心底忽然涌出了万分的不甘,可张口时喉间嘶鸣已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只能拼尽自己最后的这点意识,将一道讯息注入传讯符,朝着宋兰真的方向,遥遥递出!
然而宋兰真却骤然看向他身后:“周满!”
她满面的惊怒,只看见陈规踉跄的身形后方,不知何时已矗立着一道玄衣身影。光弓早从她手中消失,此时所握仅一口凡铁断剑!
明月下,仙人桥,墨发飘飞,素面血染!
宋兰真急道:“且慢——”
兰剑催动,瞬间从她手中飞出,袭向周满。
可周满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毫无表情的脸上却未有半分波动,甚至连那柄即将近身的兰剑也全不理会,只是当着宋兰真惊怒的视线,反手一剑,划过陈规脖颈!
嗤拉,鲜血高溅三尺!
一颗人头也随之飞起!
与此同时一枚闪烁着清光的苍青玉戒也从她后方桥头电射而来,“当”地一声打在宋兰真兰剑之上!
那深绿白纹的长剑连周满一缕头发都没碰到便被打得倒飞而回,甚至连带着撞回其主人身上,使宋兰真倒退了足足三步,瞬间吐出一口鲜血!
金灯阁群修齐齐大呼:“小姐!”
然而宋兰真唇角染血,没看他们,只是直直看着前方。
直到此时,才闻“咚”地一声,是陈规那颗头颅落了地,骨碌碌顺着桥面滚到他们近前。而先前那枚离他手掌飞出的传讯符,也在此时摔落在地,一片粉碎!
上面原本亮着的金光,顿如青烟般消散。
一注血溅在陈规那颗头颅顶端,顺着眼帘流下,却再也不动一动,只徒然睁着一双犹带惊悸的眼。
仙人桥上,他无头的尸身扑倒在地。
宋兰真浑身发冷。
周满立在桥中,滚滚江水从她脚下流去,霜白月色洒落她眉眼,眸底无悲也无喜,只是收了剑,隔着这长长的半道索桥,与宋兰真无声相望。
断剑垂下,锋刃上一滴血落。